孙凤娇刚才洗完澡特意又用冷水洗了把脸,她想上床后和丈夫好好聊聊,丈夫住了近四个月的医院,虽然每星期有两天她必须在家睡,陪儿子外,其余时候便都长在医院里,但她仍一直没能和丈夫推心置腹地聊过,不是没机会,而是没心情。这难熬的一百多天,她没有睡过一天安生觉,尽管病房一到十点便准时熄灯,但睡觉不脱衣服,折叠钢丝床又硬又硌,加上医院对丈夫病况的诊断令她时刻处于恐惧与担忧中,至使她几乎天天前半夜失眠,后半夜又噩梦缠身。现在丈夫终于出院了,丈夫的病况尽管仍然严重,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她现在已不再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想法。所以,她觉得可以,也到了和丈夫好好聊聊的时候了。她偏过头,去凝视丈夫,等待着丈夫的回应。屋顶的大灯已经关了,茶几上的台灯将柔和的光线洒在岳贤的脸上,但岳贤目光痴痴地光去凝视屋顶。孙凤娇决定等一会儿,她相信丈夫一定也有许多话要对她说,所以很快就会收回目光,把脸扭过来。大约过了一分多钟,也许还不到一分钟,当岳贤果然回过神来并把脸扭过来时,孙凤娇却已经沉沉地睡着了。“看来妻子真累了!而且是整个身心都累了!”岳贤凝视着妻子,突然有一种想把妻子紧紧搂入怀里的冲动,但他忍住了,他不忍心将妻子弄醒。他就那么默默地看着妻子,他看得那么仔细,他要把妻子熟睡中的安详样子深深地印在自己的心里:妻子虽然也四十四岁了,但丝毫不见老,甚至比年轻时还多了几分风韵!一个不祥的语汇突然出现在岳贤的脑海里“自古红颜多薄命!”岳贤马上感到鼻子一阵发酸,他忙躺平身子,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但泪水还是连成串地顺着他的眼角流淌下来,一直流入他已渐花白了的鬓发里,他忙伸手将台灯关掉,他怕万一妻子突然醒了会看到。事已至此,他知道哭是最没有用的!于是,在黑暗中,他注视着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冷冷的月光又无尽地遐想起来……
天蒙蒙亮时,前半夜一点儿没有失眠而且一直睡得很沉的孙凤娇还是做起梦来。她这次梦见了灵魂出壳,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灵魂像一团雾般脱离开自己的**,一瞬间,她的肉身感到一阵酥软,并伴有一种仿佛性生活结束后的快感,之后便没了知觉。知觉也随灵魂而去,而灵魂也由起始的雾状凝聚为一束烛光般的光团飘浮在空气中,只不过发出的是蓝莹莹的光,这一小团光竟承载了她的全部知觉,而且还能在黑暗中看清周围的一切。她俯身看着睡在床上的一男一女,她知道男的叫岳贤,女的叫孙凤娇。她突然想笑,因为她洞悉这夫妻俩的一切!她知道岳贤虽然还打着鼾但已经醒了……岳贤果然睁开眼向妻子偷觑:孙凤娇仍沉沉地睡着。
岳贤极轻地起身下床,坐在床边又审视地观察妻子:孙凤娇仍继续睡着。泪水突然涌上岳贤的眼眶,他表情复杂地思忖稍许,突然将牙一咬,起身向卧室外走去。
孙凤娇的灵魂——那个蓝莹莹的光团马上俯冲到孙凤娇的耳边不安地上下翻飞起来,但孙凤娇毫无反应,仍沉沉地睡着。于是光团急切地跳到孙凤娇的胸上、头上,并急剧地跳动起来,孙凤娇终于睁开眼睛,并奇怪地欠起头,才发现丈夫已经不在了,她先去思忖,稍许,一种不祥的神情跃然脸上,她一个激灵翻身下床,急忙走出卧室。
客厅里黑黢黢的,没有岳贤的身影,一线熹微的晨光从阁楼上倾泻岀来,洒落在旋梯上。孙凤娇正犹豫着上不上二层,突然从阁楼上传来咣当一声,好像凳子倒在地板上发出的声响。
孙凤娇思忖一下,马上轻手轻脚地走上旋梯,急切地往阁楼里看:岳贤吊在老虎窗上尚在晃动的身躯被熹微的晨光逆光成剪影一般地一下进入她的眼帘……
沉睡中的孙凤娇随着嗷的一声大叫,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她似乎还沉浸在奇怪的梦境里,恐惧地四下去看,红木架子床熟悉的雕花图案使她一下意识到自己刚刚又做了场梦。她深深地吐口长气,之后下意识地往身边看:只有空着的枕头,掀开的被子,唯不见丈夫的身影。
孙凤娇先是奇怪地思忖,马上便面现恐怖之色地迅速下床,冲出卧室。孙凤娇惊恐地来到客厅,客厅里的一切均如她刚才的梦境:一线熹微的晨光从阁楼上倾泻岀来,洒落在旋梯上……似乎要抢在丈夫将凳子踢倒在地板上之前,孙凤娇带着哭声地喊着冲上旋梯:“岳贤!你不能。老停
孙凤娇哭喊着、踉跄地冲进阁楼,一下愣住了:岳贤合眼盘腿,泰然地正打坐在老虎窗下,黎明的熹微在他的身上涂上了一层暖暖的金色。孙凤娇稍顿,但还是跑上前去,一把抱住丈夫失控地痛哭流涕起来。
岳贤顿了稍许才苦笑地睁开眼睛:“你以为我会……”
孙凤娇哭泣着点头:“我以为你会扔下我们娘儿俩……”又泣不成声了。
岳贤也喟叹起来:“咳!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们娘儿俩,一走了之呢?你哥没那么脆弱!再有,你哥脑袋里只是长了瘤,并没进水,所以账还会算,与其自寻短见还不如到手术台上搏一把了,起码还有百分之三十三点三三三的胜算呢!”
孙凤娇仍抽泣着说:“那你也得保证,我要你保证,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能丢下我们娘儿俩?包括将来上手术台!不然,我后脚跟着就上吊,就留下岳跃让他没爹没妈……”哞地又失声痛哭起来。
岳贤再也控制不住地一把搂住妻子也失声抽泣起来。
很快传来一个更大的哭声和用力擤鼻子的声音,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孙凤霞穿着睡衣也来到了阁楼上,且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岳贤赶忙止住哭泣:“好了,亲爱的!咱们把大姐都吵起来了,一会儿再把岳跃吵醒,我们可怎么跟岳跃解释呢?!你肯定不想让岳跃这么早就背上这么沉重的心理包袱吧?!”
孙凤霞马上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孙凤娇也努力将哭声变小。
岳贤用双手拭去泪水又转对孙凤霞说:“对不起,把大姐也吵起来了。没事了,我们没事了,大姐!我再劝凤娇几句,我们就下楼。大姐也下楼看看去吧,岳跃是不是让我们吵醒了?”
“哎!从今往后,我们大家伙儿都得注意啦,孩子还太。沙惺懿涣税。 彼锓锵加檬志钣钟昧┮幌卤亲硬抛矶。
岳贤突然用力亲了妻子一下,并在妻子耳边继续低声劝慰起来:“好啦,亲爱的!听我说,阴间有的是比你丈夫写得好的书法家,所以,阎王爷不会急着招我伺候他老人家去!我自己当然更不会主动去!我还有好多事儿没干完呢!好好听我说,亲爱的!我还需要你来配合呢!从明天开始,我每天六点起来,打坐到太阳升起,之后开始写字,我一直有个心愿,用我最擅长的隶书和楷书将我喜欢的唐诗、宋词书写下来,能出版自然好,出版不了就留给岳跃。这不是个小工程,所以需要你来帮我裁纸、研墨、贴身伺候着!”又爱怜地去亲妻子。
孙凤娇终于止住了哭泣:“我愿意着呢!只是,你也不能太劳累了。我也有个打算,亲爱的!”
岳贤马上做出认真去听的样子:“你说,亲爱的!”
“我们每天还应当拿出一定时间到玉渊潭公园去,那儿有个抗癌团体,他们非常乐观,每天都聚在一起,共同锻炼,互相鼓励,结果许多人改写了医生认定的生存时间……”
岳贤苦笑起来:“动脉畸形血管团并不是癌呀,我的傻媳妇儿!”
孙凤娇撒娇般地嘟起嘴:“可我觉得它比癌还可怕!医生不是说了吗?再要发作就不只是晕倒了,很可能就……所以,你的情绪一定要永远都保持平静、乐观!而且还不能喝酒,也不能一个人外岀……”
岳贤感激地又亲了妻子一下:“谢谢!我都记住了,所以我从现在开始练静功啦。静功也是气功的一种,是我们家的家传,我爷爷、父亲、我两个姑姑去世时年龄最小的是七十三岁。而且写书法的过程亦是练功的过程。好了亲爱的!锻炼的方式你就放心依我吧。我还有更重要的想跟你说,亲爱的!除了要完成我的书写工程外,我还要做好另一件重要的事情,这件事更是须臾不能离了你呢……”
孙凤娇立即全神贯注起来:“我很乐意呢!能告诉我是什么重要的事吗?!”
岳贤很有意味地一笑:“先起来一下好吗?”
孙凤娇忍不住惊诧地审视丈夫:“现在就去做吗?!”
岳贤又一笑:“NO,非常不好意思,坚持不下去了,你把我腿压麻了……”
孙凤娇也笑了,赶忙起身,跪着去为丈夫捶腿,同时娇嗔地斜睨丈夫:“可当初也是你,恨不得一整天都让人家坐你腿上,那会儿你的腿怎么从来都不麻呢?”
岳贤笑了:“那会儿你不身轻如燕嘛!”
孙凤娇也喷笑了出来。
“行了亲爱的!把老公拉起来吧,咱们雷厉风行,说干就干!先帮我裁纸,我想把纸一气儿都裁岀来!高高地都码放在书案左手,先就有了一种成就感!”岳贤向往地笑了。
孙凤娇收住笑,顺从地马上先起身,之后又伸手将丈夫拉起来,才好奇地又问:“哎,亲爱的!你还没说完呢,你想做的那另一件重要的事是什么呀?”
岳贤明显顿了一下,马上又别有意味地一笑才说:“这次,我估计得把我们家存的宣纸全部用光了,光裁纸,我估计就得裁上半个月。所以,等把纸裁完了再告诉你吧,省得你没心思干别的了。”
孙凤娇马上撒起娇来,扑上去:“嗯,不干,你必须现在、马上,先告诉人家!”
岳贤明显又迟疑了一下,因为这件事太重要了,所以他必须彻底想周全了才好向妻子说,而目前他认为还没有想周全。于是,他故意把嘴很近地凑到妻子的耳边,孙凤娇马上痒得笑成一团:“哎哟,痒!”
岳贤马上也开心地笑了,根据以往的经验,妻子接下来肯定会说:“不好好说,那还不听了!”可令岳贤没想到妻子这次难忍好奇地缩起脖子,并强忍着地把脸偏过去,豁出去一只耳朵了——岳贤只得吐口长气,决定提前告之妻子,但当他刚把嘴凑到妻子耳边,孙凤娇条件反射地又笑出声来,岳贤就势不再多想,对着妻子耳朵又用气声含糊其词地小声儿嘀咕起来……正当孙凤娇乐不可支时,岳跃猛地从旋梯跳了进来,双方均一愣:岳跃既顽皮又天真地扭头大叫:“大姨!快来呀!我看见啦!”孙凤娇和岳贤尴尬地对视。“我爸爸跟我妈妈躲二层在说悄悄话呐!”
孙凤娇和岳贤这才松了口气地又相视而笑了。马上传来孙凤霞分明是解释给大人听的声音:“这孩子!让你吃了早点快去写作业,怎么一扭脸又上阁楼啦?既然爸爸妈妈在说悄悄话,那就快下来呀?!”
“对,宝贝儿!快下去吃早点,之后做作业去!”孙凤娇马上把话接过去。
“那您得告诉我,我爸爸跟您说的什么悄悄话!”
孙凤娇近似炫耀地马上说:“可以告诉你,爸爸让妈妈帮着裁宣纸,爸爸准备写字了,写许多许多,爸爸存的那一箱子宣纸可能都不够用呢!而且这次……”
岳跃天真地抢过话:“我不信,您不说我爸爸已经懒得都无可救药了,而且咱家也快没钱了,让我以后连零花钱都要节省了吗?”
孙凤娇尴尬地苦笑一下:“爸爸又改好了,儿子!”
岳贤马上也苦笑了:“没错儿,儿子!还记得爸爸给你讲的那个三年不飞,三年不鸣的古代典故吧?爸爸已经决定,不再等三年了……”
岳跃不等听完已兴奋地叫着又转身跑下旋梯:“噢!我爸爸又开始干正事啦,大姨!我们家又开始要有钱啦!”
孙凤娇歉疚地去看丈夫,岳贤则感伤地笑了,之后主动将妻子又揽入怀中,孙凤娇亦没有再让丈夫接着去讲在手术前一定也要完成而且须臾离不开她的那另一件重要的事是什么,而是善解人意地仰起脸来……在被幸福吞没的一瞬间,岳贤突然感觉有些愧疚,面对完全不设防的妻子,他觉得自己太不光明磊落,而且也有点儿过于工于心计了……
“和妻子接吻时请别跑神儿行吗?!”
岳贤赶忙收回思绪,同时告诫自己:“还是多点儿心计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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