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家门,岳贤突然有一种离开很久才回来的感觉。他迫不及待地立即去拥抱妻子,试图去吻妻子。孙凤娇笑着将客厅的灯打开:“亲爱的,让我们先把外衣脱了,鞋换了,行吗?”
夫妇俩开始换拖鞋,孙凤娇亲昵地用手扶着丈夫,突然大大地打个哈欠:“啊……困得脑袋全木了!”
岳贤立即撒娇般地大叫:“NO!不行!不许马上睡!再有,我还得回答你的问题呢!”
孙凤娇喷笑出来:“好,好,先不睡!冲个澡就精神了!”示爱似的亲了丈夫一下,再步入客厅,把脱下的外套随便往沙发上一扔,便向卫生间走去,在她身后,岳贤亢奋地唱了起来:“看晚星多明亮……”
岳贤亢奋地唱着也步入客厅,比妻子更潇洒,将外套也扔到沙发上,才发现放在嵌螺钿香几和玻璃茶几上的杜鹃花还在,套盆不见了。“……桑塔露琪亚!”岳贤站在客厅高亢地将歌唱完才笑着问:“亲爱的,干吗把那俩富贵白头的套盆儿收起来呀?”
孙凤娇正在卫生间门里往外扔内衣,马上停。匠鐾菲婀值厝タ凑煞:“怎么?关队长没跟你说吗?!”
岳贤感觉不祥,一下瞪大双眼……
一辆警车停在岳贤家住的楼门外,所幸正是晚饭时间,又是冬天,楼区静静的,只有一个中年人牵着条小狗从楼门经过,但也只是瞥一眼警车,便牵着小狗继续走去。
稍许,两个穿着警服、戴着白手套的警察每人小心地抱着一只光绪粉彩富贵白头套盆从楼里走出来,径直上了警车,警车立即向楼区外驶去……
孙凤霞、岳跃伏在岳贤和孙凤娇卧室的窗台上,均表情复杂地看着警车离去。岳跃突然转过身愤懑地问:“妈妈!公安局凭什么把那俩花盆儿拿走。磕桶职植欢妓的橇┗ㄅ瓒且棠塘舾业穆穑俊
孙凤娇合着眼躺在床上无言以对,唯有泪如泉涌……
孙凤娇的讲述被丈夫打断。
“行啦,甭说啦!”岳贤的好心情荡然无存,而且像霜打了般地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当天晚上,在岳贤的记忆里妻子很少这么锲而不舍过,当然不是缠着他,让他回答什么问题。他知道妻子是想宽慰他,他很感动,最终调动意念,驱除走烦恼以跟上妻子的节奏,结果功力不够,浅尝辄止,于是烦恼中又平添出些灰溜溜的沮丧。
第二天岳贤一觉醒来已经七点多了,他独自躺在被窝里仍不想起,而且脑袋昏昏沉沉的,他知道这是失眠引起的,昨天夜里三点多了他还没睡着呢,他不甘心那对套盆儿就那么被公安局拿走,更担心从此要不回来了。这可不成!因为那对套盆儿于他来说承载得太多、太多了!他必须尽快把它们要回来!而要顺利将它们要回来,唯有找到当年来抄家的那些混账和当时在抄家现场的居委会那几个老帮子,还有躲在幕后的片警大老李。但据他所知,居委会那几个老帮子和大老李,都早已灰飞烟灭不在人世了。如不出意外,当初来抄家的那些混账透顶的造反派们,倒是应该还活着呢。但那小五金厂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就拆迁走了,现在肯定也早已关停并转了。所以,要找到那几个坏蛋又谈何容易!即便找到了,那些坏家伙也未必肯来证明。到底该怎么办?这个问题折腾得让他失眠、头大,他一脸沮丧地看着屋顶又苦思冥想起来,难道真的就没有其他人或办法能证明那对套盆儿自古就属于岳家吗?……突然,岳贤一下想起来了,他亢奋地马上爬起来,连睡衣都顾不上披,就急切地拉开硬木梳妆台上的几个抽屉翻找起来。此时,孙凤娇聚精会神地正在书房上网,书房门和夫妻俩的卧室门是相对着的,所以岳贤很重的翻箱倒柜声立即清晰地传进来,孙凤娇终于奇怪地转过头,刚想问,岳贤的喊声恰好传进来:“凤娇!凤娇!”
“我在上网查询机票!亲爱的!你再睡会儿吧!”
孙凤娇话音未落,岳贤急切的询问声又起:“我们家过去的那本老相册呢?就是咖啡色牛皮封面儿那本,你又胡塞哪儿去啦?”
孙凤娇明显思忖一下,马上回答:“你看看咱们架子床侧边的抽屉!我记得和咱们结婚证什么的放一起了!没有,我再帮你找!我正和一家售票点儿谈着呢,亲爱的!再有,我姐和大霜已决定和我们去,但强调一定自己花钱,而且马上就先拿一万块钱过来,说多退少补,不然就不去!你说该咋整吧?……对了,你顺便就把咱们的结婚证拿出来吧!外出住店估计得要……”
“停了!停了!别就知道玩儿!”
岳贤突然一脸气恼地吼叫着闯进书房,孙凤娇吓得一抖,忙转过身,嗔怪地说:“讨厌,你吓死我了!”
岳贤把一本翻开的老相册往前一伸,仍气恼地说:“你才讨厌呢!给孩子玩儿什么不行,非拿这本老相册玩儿!”
岳贤很少这么不客气地和妻子说话,令孙凤娇明显一怔,但她马上又好脾气地解释起来:“不就是想让岳跃认认没见过的爷爷、奶奶嘛!说到底还不是让孩子认你们老岳家的根儿,我这么做没错儿吧?”
“那你倒看好岳跃呀!你自己看,这里这两张相片呢?一看就是给生撕下去的!还有这张,明摆着也是岳跃给扯坏了的!”岳贤仍不无气恼地边说边把一本咖啡色牛皮封面的老相册打开,直接伸到妻子面前,贴满照片的相册上果然有两处开了天窗。孙凤娇明显气短,又解释起来:“啧,你说我能故意让咱们儿子撕吗?肯定是当初雇的那小阿姨带岳跃时……”
岳贤不容妻子过多解释地又抢过话:“孩子不懂事给撕下来了,当大人的起码得收起来吧?一再强调这些老照片的底片‘文革’抄家后就全找不着了……”
“好了,亲爱的!你说我看见了能不管吗?”孙凤娇息事宁人地抢过话:“得,消消气儿,全赖我,行了吧?你看,我后来不一直仔细保管了吗!那什么,你好模样儿的,怎么想起翻这本老相册了呢?”
“里面有一张我爷爷、奶奶和我父母抱着我姐姐的照片儿!后面背景条案上就放着那对儿富贵白头的套盆儿!”岳贤稍顿又猛然爆发地吼起来:“可偏偏就把这张给撕没有了!”
孙凤娇恍然大悟了,马上陪着小心,说:“对对,你一说我也有印象了!那张照片从相册掉下来后一直还在相册夹着,别急,不会掉到哪个抽屉里了吧?你再去好好儿找找!”
“我把梳妆台和架子床所有的抽屉全翻了!”岳贤沮丧地回答。
“那会不会还夹在相册里面呢?你没好好儿翻翻吗?”
“废话!我能不好好儿翻吗?那你再翻吧!”岳贤气恼地将相册一下扔到妻子的怀里,之后气哼哼又冲了出去。
孙凤娇马上认真翻看起相册,确实没有。她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于是关了电脑,就从书房开始,把电脑桌的四个抽屉以及两个红木书柜都仔细找了一遍,还真从书柜中翻出一个装了不少旧照片的大信封,可惜里面装的都是岳贤以前去各地参加笔会与人的合影照片。孙凤娇突然想起来还有比这袋照片更大的两口袋照片,里面装的都是岳贤从全国众多博物馆里拍的瓷器、玉器、书画及各种珍玩的照片,开始一直也放书柜里,自从加盖了阁楼,就被岳贤拿到阁楼,放书案最下面一个抽屉里了,要找的那张照片会不会被岳贤或自己糊里糊涂塞到那两袋照片里去了呢?
孙凤娇马上起身走岀书房,才发现丈夫带着气,又在儿子卧室里翻箱倒柜,红木二屉桌两个抽屉被拔出来都扔在红木罗汉床上,两个抽屉里的东西也全倾倒在床上,岳贤正趴地上,从罗汉床下费力地往外拉一只大纸箱,孙凤娇知道那里面装的都是岳跃小时候的玩具,不可能把一张老照片装那里面去。但她没有去制止丈夫,她知道丈夫正在气头上,而在气头上的男人都像坏脾气孩子,这会儿最好少答理为宜。孙凤娇装作没看见,转身向旋梯走去,但岳贤还是愤然将她叫。骸澳阆肷细舐ジ以偃堑愣鸬幕雎穑恳换岫易约夯嵘细舐トフ,你还是再把卧室好好翻一遍去吧!相册就不该让孩子玩儿!既然知道相片儿从相册掉下来了,就该马上重新贴好!告诉你,找不到那相片儿,我可没心情旅游玩儿去!”
孙凤娇默然又走回卧室……
中午快十二点时,孙凤娇做好午饭,到旋梯口去喊丈夫,但得到的是丈夫没好气儿的回答:“别叫啦!等把照片儿找着我自会下去吃!”
快一点了,岳贤也没有下来,而且阁楼上悄无声息,孙凤娇穿扮整齐地拿着出门的外套走到旋梯口,顿了稍许,没有去叫丈夫,而是思忖着走上旋梯。孙凤娇走进阁楼才发现,岳贤眉头拧成个大疙瘩正平躺在地板上。
孙凤娇踟蹰稍许,终于上前柔声地说:“亲爱的!要不,我自己去接岳跃吧?”
岳贤没有回答,愤懑地合上眼睛。孙凤娇明显顿了一下,接着柔声说:“行啦,别赌憋丧气啦,快,下去把饭吃了,回头咱们再慢慢找,那照片儿肯定不会扔!好了,那我先去啦?!”
“可已经告诉你我没心情玩儿去啦?马上把我那张机票退了!”岳贤突然又睁开眼睛,依然愤懑地说。
孙凤娇一下默然。
“跟你说了。盐夷钦呕蓖肆耍∧愫湍愦蠼愦┖⒆油娑グ桑 痹老退蛋斩钠愕赜纸酆仙。直到传来妻子的啜泣声,他才又将眼睛睁开。
孙凤娇坐在书案旁的南官帽椅上忍不住抽泣起来。岳贤顿了稍许,最终决绝地又闭上眼睛,两个眉毛跟着又拧成个大疙瘩……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王冬亲自驾驶着单位的七座别克车将妻子、女儿、岳贤夫妇和岳跃送到机场。大家争着去拿行李,之后又欣喜地与王冬道别,唯有岳贤既不主动去拿行李,亦不主动与王冬道别,始终提不起精神地应付着……
十天后的首都机。瞥跎。
旅游归来的孙凤娇姐儿俩分别提着旅行包,大霜和岳跃各拉着一只拉杆箱亢奋地随着人流走出机。老椭惶嶙乓凰芰洗媸背缘乃土闶,仍情绪低落、落落寡合地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
两家人随着乘客们登上机场大巴。大巴驶离机。诔丝筒欧⑾直本┳罱柑煲欢ㄏ鹿怀〈笱,道路上的雪虽然清理干净了,但两旁绿化带上的积雪还厚厚的,在路灯和车灯的辉映下,铁青色的高速路仿佛装上了两条白色的飘带。
岳跃亢奋地和大姨、大霜说着海南岛与北京的气候差异,坐在他们后排的岳贤始终一脸的抑郁。孙凤娇宽容地偷着去握丈夫的手,并关切地低声问:“感觉有些累了,是吧?”
“还行。”岳贤淡漠地抽回手说。
孙凤娇明显顿了一下,又伸手捅一下前排的儿子,说:“听着岳跃!回去洗个热水澡,马上都躺下,什么都不许再干,也不聊天儿,也不看电视,都好好睡上一觉!”
岳跃回头下意识瞥一眼母亲和父亲,立即懂事地说:“好吧。”之后又转过头,情绪明显低落,不再与大姨和姐姐大霜聊天。
孙凤娇关切地又去看丈夫,见岳贤明显思忖着什么,于是又柔声去问:“想什么呢?”
岳贤这才转看妻子,顿一下,压低声音说:“我想让岳跃先去大姨家住几天。”
孙凤娇有所感觉,马上问:“你有什么打算?”
“我已经跟张大夫通过电话了,我明天就去医院。”
听罢丈夫不容置疑的回答,孙凤娇一下愣住了。
回到家已经九点了,孙凤娇本来想先和丈夫坐下来好好聊聊,她已经存了太多的话要和丈夫说,但岳贤自顾自地换上拖鞋后,马上便径直走进卫生间去洗漱。没有儿子在身边,孙凤娇立即宽衣解带也走进卫生间,她主动为丈夫去洗后背,但岳贤依然反应淡漠,而且有意加快洗漱速度,之后迅速离去。孙凤娇先是苦笑了,但略加思忖后又信心满满起来。于是,她也加快了洗漱速度。
洗漱完的孙凤娇穿上睡衣,把刚洗完的头发用浴巾高高地裹起来,之后对着卫生间的镜子往耳后和睡衣前胸上点了几滴香水,又摆了几种笑模样,这才信心倍增地走出卫生间。
孙凤娇径直推开卧室的房门,才发现红木雕花茶几上的台灯亮着,但岳贤不在。她寻声去找,发现岳贤身穿睡衣,正在书房用打印机打印什么。
“你在干吗?”孙凤娇走进书房奇怪地问。
“就打印完了,就一页!”岳贤所答非所问,随着回答,打印机也结束打印。岳贤熟练地关机,拿着打好的一页纸从妻子身边走过,他没有进卧室,而是坐到客厅沙发上再去招呼一脸好奇的妻子:“凤娇,先坐客厅吧,跟你交待几件事!”
孙凤娇顺从地随丈夫坐到沙发上,接着奇怪地去看丈夫。岳贤有意先淡然一笑,之后又故意口气轻松地说:“我明天住院后,有这么七件事受累得让你代劳去办!第一件事,我姐姐和姐夫昨天也从青岛回来了,还给咱们带了些海参、干贝什么的海货,你抓紧去趟我姐姐家,另外,在咱们床底下不有个装着拆散的家具的麻袋吗,我记着跟你说过,那里装的是一对儿红木小地桌儿,我和我姐姐小时候在上面吃过饭,也写过功课,很早就散了架了,一直装麻袋里,再没往起粘,因为不实用。辛苦你给我姐姐送去,我姐夫不半身不遂了嘛,他或许用得上,坐床上往腿上一放,又能吃饭,又能写写画画。记着,还是先别跟他们说我手术的事儿!”
“知道!”孙凤娇表情凝重地用力点点头,正想说“你真行,背着我就定了住院的日子,而且大姐、大姐夫已经返回北京,也憋到这会儿才说”。但话未出口,岳贤又说起来。
“第二件事,这个月底我大舅就八十八了,我想让你代我给我大舅寄一万块钱去,就算提前给老爷子祝寿了!当然,如果你不同意,也别勉强……”
“我同意,我没意见!”孙凤娇突然鼻子一酸,眼睛马上湿润了。
“谢谢!”岳贤故意视而不见,而且故作轻松地一笑,接着说,“第三、四两件事都不需要马上办,也不要求你去办,只是希望你能记着,有朝一日告诉岳跃,至于怎么办,由岳跃自己决定。地址、姓名我都写好了,事情我以前都跟你讲过——一个就是关于那件乾隆官窑粉彩过枝碗怎么处置;再一个就是以前开饭馆、现在卖花儿的唐海,那人的人性太好了!他如果一直风光无限我也不觉着欠他什么,但他一破产,我总觉得不伸把手,就有点儿愧对人家。可他明摆着又是死要面子的人,我现在帮他,他肯定不接受!就让我儿子到时候想着怎么帮他一下吧。我的想法是有机会,一次性的,不用留名,也不必讲为什么,给人家汇个三万五万的。第五件事,如果有朝一日老魏的玉器书成为真事儿的话,你可以把我存的那八十八件玉器包括南红与松石雕件都提供给老魏,我给你讲的神奇的翁仲头与身子重聚的事儿也可以提供给他!第六件事,等到有一天人们又回过头来真正重视和重新喜欢上书法的时候,再把我完成的作品拿出去出版,要永远没那一天也没所谓,就只当给你和儿子当个念想儿吧!”岳贤假装才想起来似的又从睡衣兜里掏出个存折,一笑并伸向妻子:“对了,我这儿还有个十七万块钱的存折一直没告诉你,主要怕万一遇上件好东西,你真不同意买——当然,今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如果万一岳跃小升初没考好,你又一定要让岳跃上好学校的话,就用这钱吧!而且我姐姐也托好人了,此人的姓名、地址、电话都写这上了!此人五万块钱能搞定区重点,八万块钱能搞定市重点。放心,此人不是骗子,跟我姐姐就住一个楼,而且办成才付钱!再有,也是最后一件事,我是没时间往回要那对套盆儿了,但希望你们一定不要放弃,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最后,没人欠你丈夫钱,你丈夫也不欠任何人钱!我能想到的都说了,别笑话你丈夫,你丈夫就是个俗人,所以惦记的也就这么些个俗事儿……”
孙凤娇没有去接打印纸和存折,而是一头扑到丈夫怀里呜地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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