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夏天又到了。
北京电视台门口的紫薇与月季争相怒放。岳贤提着个黑皮手包和挂着胸卡的女主持人从接待室走出来,从大门进入电视台大院时女主持人向站岗的卫兵出示一下准入证,卫兵立即连岳贤一起放行。
岳贤随着女主持人尽量走在树荫凉儿下,但头顶的烈日和脚下石板路腾起的热气还是让岳贤大汗淋漓起来。大约走了五六百米,终于进入了一幢大楼,凉气扑面而来,岳贤不禁深吸了一口长气。上电梯,走甬道,七拐八拐后,一路只管沉浸在遐想中沉默不语的女主持人终于转头冲岳贤友善地一笑:“到了,岳先生!就这儿,请吧!”
“谢谢,多谢!”岳贤看一眼标有“情感劝劝劝”栏目组的牌子,客气地先让女主持人走进演播厅。
演播厅足有四五百平方米,像个小剧。胄【绯〉淖畲笄鹁褪敲挥形杼,调解区与观众席在一个水平面上。演播厅一看就是刚交付使用,空气中还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清洁剂的味道。岳贤年轻时曾是文娱积极分子,没少登台演岀,所以立即注意到,地板是崭新的,观众席的座椅是崭新的,吊着的照明器材是崭新的,连演播厅四周紫色的天鹅绒帷幔都是崭新的,老的、没有变的只有栏目标志性的中式月洞门式的窗子与既能给调解一方带来希望,亦带来失望的朱红色的希望之门,当然还有栏目著名的男主持李导和他的团队。
李导已五十多了,为了掩饰谢顶,他烫了头,为了让自己显得年轻并富有活力,他的脸永远刮得光光的,并只穿浅色低裆牛仔裤与带色彩艳丽大方格子的衬衫,而且衬衫一定要掖进裤子里,这已经形成了他独有的风格。此时他就是如此穿着打扮地正和摄像、美工、照明聚在观众席第一排与调解区之间的通道处交待着工作,他看见了岳贤,但装作没看见,继续说下去:“……既然新的演播厅批给咱们了,咱们就力争这个月底前正式启用,别的部门都没问题了,你们照明、美工也要抓紧最后的落实,别因为你们延误了进新演播厅的时间!”
女主持人显然有自己的事不想再多耽搁,于是趁李导说话的空隙赶紧插话:“李导!把人给您带进来了,我该忙自己事去了。 彼底庞殖逶老偷阃芬恍Ψ阶砝肴。
摄像转看岳贤马上笑了:“岳先生,您可越来越像啦!”
李导瞥一眼岳贤不由得也笑了:“还别说,岳先生,我们摄像说您像王刚我开始还觉得不像,但现在真是觉得有点儿像了!”
“我要是戴上眼镜才更像。”岳贤有些讨好地从上衣兜里取出花镜戴上,又轻嗽一下嗓子才字正腔圆地说:“请大家记住我们的口号,也是本栏目的宗旨,那就是去伪存真!谢谢大家!”
摄像、美工、照明几个小伙子都笑起来。李导也笑了,但立即一挥手,说:“就这样吧,小伙子们!总之,有问题及时沟通,别拖,争取让和王刚神形兼备的岳先生第一个使上咱们的新演播厅!”
岳贤马上谦恭地边说边摘下花镜:“谢谢!非常感谢!”
“不客气,请坐,岳先生。”李导自己先坐到观众席上,之后毫不掩饰,不满地看一眼岳贤,又煞有介事地说:“开诚布公地跟您说,前景原本就不乐观,现在越发不妙了……”
岳贤不等坐下已急切地问:“李导!是不是我妻子对我求助你们‘情感劝劝劝’栏目出面调解,还是非常反感。俊
“NO!NO!”李导坚决地先摇摇头,马上又语气坚定地说:“你太太和我们调解专家王老师现在已经成了无所不谈的好朋友!剪断截说吧,目前阻碍你妻子回去与你和好的既有老问题,又有新问题。换言之,老问题还没容解决,又冒出了新问题!而且我们栏目组这次一致认为,这新问题纯属由你一人而起,这无异于雪上加霜!现在调解工作越发艰难,已到了将要崩盘的地步……”
岳贤马上急切地插话:“我没听明白,李导,我真不知道自己又惹什么祸了?”说罢才坐下,谦恭地侧过身子做出认真聆听的神情。
“你说什么?你敢说不知道又惹什么祸了,是吗?”李导做作地一下皱起眉头,见岳贤无辜地苦笑着摇头,马上带出几分气恼地说:“你太太昨天给王老师打电话,说你背着她把房卖了,有没有这回事?别解释,就说Yes、No!”
岳贤只得点头说:“业!”
李导立即又咄咄逼人地一连串发问:“你为什么卖房?你知不知道那两套出租出去的房对你太太意味着什么?卖房子的钱呢?”
岳贤顿一下,居然一笑地说:“不是又遇上千载难逢的好东西了嘛!再有……”
李导不等听完已经把本来就大的眼睛瞪得几乎鼓出了眼眶:“什么?你把你太太指着维持生计、抚养儿子的房子不光偷着卖了,而且把钱又买了古董!”
岳贤掩饰不住亢奋地马上说:“是四对椅子,两张方桌,关键都是紫檀的!关键卖主儿没看出是紫檀的,全当红木要的价儿!”说着急切地从黑皮手包中取出一摞彩色照片,亢奋得手都有些打战地展示给李导:“您看,李导,这是两对,称之为半堂的福庆纹南官帽儿椅!这是另一对,这对叫福庆有余南官帽儿椅,与这四只的区别是后背板除了刻有蝙蝠和玉磬外还多了一对双鱼。还有这两张方桌,连同这六把椅子都是清中期的,而且都是难得一见的京作家具!谁说紫檀无大料?这六把椅子的坐子板用的就都是长46公分,宽31.5公分的紫檀独板儿!您再看这对荷花椅!行内把这种做工的椅子称为‘冲天花独坐’,同样是满彻的紫檀,而且都是大料!后背板高61公分,宽64公分,却只用了两块五公分厚的整板,坐子板长53公分,宽37公分,用的也是整板!关键圆雕、透雕、浮雕、起线、打挖一应聚全,而且全精雕细琢,一点儿不偷懒!最关键的是中国古代家具带纪年款的凤毛麟角,但这对椅子就带!您看,我单独照了照片。这靠背嵌的大理石上面刻着‘玲珑滴翠,乙卯秋日古病氏题于浩然山房’。玲珑滴翠指的是大理石天然形成的图案,乙卯年是一九一五年……”
一直用心在听、并认真在看照片的李导突然插话:“一九一五年不都民国了吗?中国古典家具不讲究得收藏明清时期的吗?”
“看来李导也懂中国古典家具。 痹老退坪跽业搅酥舭阍椒⒖悍艿昧然灯鹄:“物以稀为贵。畹迹≡儆,一九一五年史上又称洪宪元年,就是袁世凯称帝的年号。在许多的历史著录上包括著名的《古玩指南》上都有明确记载,窃国大盗袁世凯于一九一五年不仅窃国,而且也把明清两朝历届帝王都省着、没舍得用的仅剩的一些紫檀大料据为己有,而且败家子儿似的一下全部用。萍揖呔∈亲咸创蟛。这就对上啦!这对紫檀大荷花椅您有机会见到实物就知道了,用材之大、之奢完全超出想象,所以这些家具的后人把它认为是红木的就不难理解了。我玩儿老家具也有三十多年了,敢说除了故宫那件紫檀宝座外,再没有比这两件紫檀荷花椅用材更大、更奢的了,一个人根本搬不动,得两个人才搬得起来……”
“行啦,快打住吧!”李导终于讥讽地将岳贤的话打断:“好家伙,看来你太太一点儿没冤枉你,是病得不轻!先别说别的,那两套两居室你一共卖了多少钱?不会为买这些老家具还举了不少外债吧?”
岳贤强忍着才没让自己笑出来:“那两套两居室我卖得急了点儿,卖了三百八十一万,少卖了十几万。买这些紫檀家具我花了两百二十八万,谢牵线的中间人我给了五万,目前还剩一百四十八万。银行卡我带来了,我愿意交给我妻子。”说着已从黑皮手包中将银行卡取出来,连同照片一起欲交给李导。
李导果断地把银行卡拿过来,但将照片立即推开:“卡没问题,马上会转给你妻子!至于照片还是到时候由你交给你妻子吧,那还得看你妻子给不给你这个机会。哎哟,你纯属给我们的调解工作增加难度。”慨叹着拿过放一旁椅子上的一件米黄色摄影背心,从背心兜里掏出个笔记本,打开,将折着的两页纸拿出来,把卡夹到笔记本中,再正色地说:“一直由王老师跟你妻子在沟通,本来今天王老师要亲自和你谈,可临时突然有别的任务,就委托我先跟你通下气。再有,还有些问题你也必须面对,王老师都给你详细写下来了,都是你无法推掉、必须面对,而且必须给你妻子一个满意说法的问题。回去好好看看,想想,之后再跟我们王老师电话联系,听听王老师的意见!总之,我们认为解铃还须系铃人,关键还在你这儿!”
岳贤马上将两页纸接过去,同时认真地频频点头说:“我明白!都明白!”
李导嗔怪地又长叹一声:“你呀,本来不算多大的问题,可生让你给拖大发了!分居有一年零两个月了吧?”
岳贤先可怜巴巴地苦起面孔,再嗫嚅地说:“是,到月底就整一年零两个月了……”突然充满乞求地提高声音:“李导,请你们一定促成让我妻子能和我坐一起,能心平气和地让我们谈一次,行吧?”
“这正是我们努力争取的第一步呀!”李导突然站起身提高声音:“灯光!来!看我的手势。在窗户后面干活的也听着。老壬菔疽幌,大家先安静啦!”说罢举起右手先张开五指,稍顿,突然将手指往一起一捏,只见月洞门式的窗子从里面被突然打亮,一个小伙子的影像如同剪影般出现在遮住窗子的白色幕布上。
李导马上转对也跟着站起身的岳贤,说:“让你妻子能出现在幕布后面,这只是第一步!关键是通过我们共同的努力,让你妻子最终同意与你和解,那样,你妻子就会自己从这扇希望之门走出来!”
在演播厅一隅正与摄像沟通什么的女主持人如临其境地也提高声音,字正腔圆地说:“女士,如果你愿意与你丈夫重归于好,那就请从象征着新生活重新开始的希望之门走出来吧!”
月洞门式窗子里的灯光先一下熄灭,稍顿,彩灯将希望之门打亮,同时一曲热烈的、振奋人心的音乐也随之响起来。
“灯光!我觉着一灭一亮的间隔还是调回到三十秒吧!要不太抻了!”李导高声说罢又转对聚精会神在看的岳贤:“您全看明白了吧,岳先生?”
岳贤感慨地用力点头。
“那好,那我们力争就在这月底,在你们分居整一年零两个月的时候,让你们夫妻重新和好,一家人重新团聚!行吗?”
岳贤感慨地用力点点头,马上从黑皮手包中又拿出厚厚的一封信,之后连同那些紫檀家具的照片一并交到李导手上:“李导,我又给我妻子写了封信,麻烦您跟王老师帮着再看看,之后再麻烦您连同这些家具照片一并交给我妻子,我想会有助于我妻子与我重归于好。”
“愿意效劳!”李导这次没有拒绝,而且马上睿智地眨眨眼又压低些声音说:“大收藏家!我相信你不会做亏本儿买卖,方便透露一下吗?这些紫檀家具实事求是地说,按目前拍卖市场的行市,价值几何?赚了多少?”
岳贤马上发自内心地笑了:“按斤约都不止两百二十八万。哪张桌子、哪对椅子单拍,都不止两百二十八万!那对‘冲天花独座’大荷花椅目前我正在考证,还没考证出在上面题刻的‘古病氏’为何许人也,‘浩然山房’又是历史上哪位达官显贵或文人的书房雅号,一旦考证出来,该对椅子就是天价!即使考证不出来,这对用材奢侈、做工考究、又带有明确纪年款的紫檀重器少说也该价值千万以上!收藏不光全靠眼力,确实得有缘分!您一定想不到,为我牵线买这些紫檀家具的,是给我们那片小区送报纸的……”
李导故意夸张地用力吧唧几下嘴将岳贤的话打断:“……看来我也得赶快跟我们小区送报纸的套磁去。”说芭分薇馕伦⑼上又一本正经地严肃起来:“言归正传,这些家具照片和银行卡我们会尽快转到你妻子手中。但这封信我得和王老师研究一下才能决定是不是交给你妻子。总之,我们会尽最大的力量促成你们夫妻重归于好!不过也得承认,有时谋事在人,可成事在天。细绺纾∷,你也得做好调解不成的心理准备。真到了那一步,听我劝一句,老哥哥!咱们作为男子汉,姿态理应也高一些,看得长远一些,该放手时就放手,没必要耗着,耗着的结果既害人也害己。一个不幸婚姻的解体,意味着两个幸福家庭的建立,这个道理老哥哥该明白吧?”
“我知道,谢谢!”岳贤说罢突然热泪盈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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